午餐,大家都没什么胃口,杨婶辛苦弄出来的菜,很多都没动筷。夜里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墨池站在卧室窗户前,看着后花园那棵被大雪压弯了枝头的海棠树,一句话也不说,自顾自地闷闷地抽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窗户是开着的,风雪卷进房间,我要去关窗户却被他制止,“不要关,让我看着父亲……”
“父亲?”
“是的。”耿墨池指着那棵海棠树说,“看到那棵树没有,我父亲就葬在树下。”
晚上,耿墨池第一次跟我说起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亲耿先知出生于上海旧官僚家庭,家境富有,因是家中三代单传的独子,备受宠爱。“文革”时耿家受到巨大冲击,耿先知被下放至湖南一个偏远的茶场,那个茶场紧挨着落日山庄。这个山庄本是当地一个老知识分子的祖业,后来这家人被打倒,山庄被“文革”造反派当作了指挥部。耿先知在一次批斗后被关进了山庄的地下室,同时被关在地下室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同是上海下放来的夏牧野,另一个是这座山庄的主人沈放老先生,他的女儿沈初莲被罚给造反派们做饭,也给地下室的“罪犯”们送饭,很自然地就认识了耿先知和夏牧野,三个年轻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是沈初莲心里深爱着的是耿先知,她冲破重重阻力嫁给了他,“文革”结束后落日山庄物归原主,耿先知并没随大流回上海,而是坚持留在了山庄。数年后,耿墨池在山庄出生,不幸的是耿墨池三岁时,耿先知英年早逝,抛下爱妻和幼子撒手人寰,一个原本幸福的家瞬间坍塌。在上海经商的夏牧野闻讯后赶到湖南,试图代替耿先知照顾孤苦的沈初莲母子,结果遭到沈初莲的断然拒绝。夏牧野不死心,在后来的四年里苦苦追求着沈初莲,给予她和幼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当时的沈初莲生活得相当清苦,为了让爱子墨池有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她在犹豫了几年后还是别无选择地嫁给了夏牧野。在离开山庄时,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后要将自己的骨灰葬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下,夏牧野除了答应也别无选择,因为他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了,一生不停地努力只是试图取代耿先知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不惜举家迁往新西兰,不想还是枉然。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海外孤独了半生的沈初莲已不再是青春可人,她老了,多次想回国定居,无奈身体不允许。想必她也知道,即使回来了也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她对耿先知始终如一的爱情。这样的爱情,一生有一次足矣。
夜已经很深了,耿墨池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久远的沉思。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拿了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说:“墨池,天色不早了,你刚出院,关上窗休息吧,你父亲知道你来看他,一定很欣慰。”
“唉。”他背对着我,一声长叹,“可是我对父亲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走的时候我太小,什么都不知道。我常想,如果父亲还在世,母亲一定比现在要幸福。我若有个完整的家庭,也许……我的境遇也比现在好,很多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墨池!”
“我这一生的悲剧实在太多,连死都不能瞑目,不知道我前辈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我对不起很多人,所以我不怪米兰要置我于死地,我活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只是我保不了叶莎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你说得很对,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我感觉他话里有话,正要追问,他缓步移到床边,僵硬着身体躺了下去,什么都不肯说了。我也不敢多问,默默地关上了窗户,因为屋子里有暖气,窗户一关上,玻璃上的雪花融了水,一道道无声地淌下去。我开了床头的台灯,昏黄的灯光照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花,一眼望过去,感觉那黑暗如深渊一样无边无际。耿墨池蜷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里,眼睛疲惫地合上又睁开,声音低而微,“你走吧,我自己睡。”
我站着没动。
四下里很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
耿墨池对我置之不理,过了一会儿终于沉沉睡去,我依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却不敢碰他,远远地缩在一边看着他睡,我才能心安。可是当我也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忽然在我耳畔悲怆地说了句:“但愿明天早上我还醒得过来。”
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了,安妮却不见了踪影。
我们围着山庄前前后后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她的人,直到在书房的桌子上发现了她写的便条,我们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山庄。她眼睛看不见,怎么离开的?已经好些日子了,她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在来落日山庄的头天晚上,我还跟她有过沟通,我问她到底有什么事不能敞开跟大家谈的,她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反问:“你说牺牲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让身边的人幸福?”
“不一定,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我就想知道你们是不是都爱我。”
“那还用问吗?你是我们的天使,”我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诚恳的语气打动她,“你的存在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安妮答:“我也爱你们,我也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
当时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我没有办法跟她继续谈下去,她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耿墨池也猜测,她肯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果然,两天后回到彼岸春天,安妮当晚就给我们扔了颗炸弹。
她非常坚定地大声对我们说:“我要结婚了!”
事情果然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耿墨池对安妮突然宣布结婚的态度是听之任之,“你自己的路你自己走好了,别后悔就是。”他只有这一句话,包括米兰召开记者招待会,他也是听之任之,而让我很意外的是,记者招待会的头天,瑾宜突然来到星城。
我以为瑾宜是来看望耿墨池的,后来发现没那么简单,瑾宜一来就被耿墨池叫到在水一方楼上的书房谈话,两人谈了很久,关着门,我隐约听到他们好像还有争论。瑾宜从房间里出来时,红着眼眶,耿墨池黑着脸,我傻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你马上回上海,这边的事情我会处理,公司的人都来了。”耿墨池人很虚弱,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非常坚决,我从未见过他用这么严厉的表情跟瑾宜说过话。印象中他对瑾宜始终是温和迁就的,至少比对我温和。
瑾宜的样子像要哭了,“我相信我爸若在世,他一定不赞成这么做。”
“你爸已经不在了!现在是我说了算!”耿墨池即便病着,仍然很强势。我看得出来瑾宜是有些怕他的,低着头,咬着嘴唇,很委屈的样子。耿墨池这时目光瞟到了我身上,终于意识到还有我的存在,吩咐我说:“马上给瑾宜订张回上海的机票,送她回去。”
我搓着手,不知所措,“出什么事了,瑾宜才过来就走?”
耿墨池瞪我一眼,“不关你的事就少问!”这家伙,对我说话从来就没好语气。但他说的我不敢不去做,不管我承不承认,我其实也有些怕他的,这是个炮筒子,惹不得。可怜的瑾宜,刚到两个小时,行李还留在客厅呢,就得打道回府。
机票订好后,耿墨池还特意交代我:“你要看着她上飞机,否则唯你是问!”
“……”
送瑾宜去机场的路上,瑾宜一路都在哭,我问她什么,她只是摇头。我不由得叹息,耿墨池和瑾宜的过去不是我能了解的,他们严守着那道防线,我永远也别想知道他们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存在于耿墨池的现在,至于未来……我心底泛起忧伤,我们还有未来吗?
非常意外,我在机场停车场居然碰到了刚刚下飞机的韦明伦以及耿墨池的律师黄钟,此外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正准备上一辆商务面包车,韦明伦先看到的瑾宜,远远地冲她打招呼,然后撇下同伴跑上来,那表情非常复杂,不知道是惊还是喜。
韦明伦跟瑾宜走到一边说话,似乎刻意避开我。黄钟这时也走上前来跟我打招呼,我这才注意到他们那边来的人里居然还有两个外国人,金发碧眼,衣冠楚楚。我顿觉气氛紧张起来,因为我猜他们都是为米兰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事而来的,这么兴师动众?
我跟黄钟是认得的,诧异地问他:“你们这是?”
我不得不说,耿墨池的这帮死党个个都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黄钟虽然没有艺术家的气质,却也是典型的精英范儿,对于我的问题他回答得很含糊:“我们来处理些事情。”继而又不露痕迹地转移话题,“墨池还好吧?听说他要去美国做手术,什么时候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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